华侨人家——少年记忆中的“侨”印象
上世纪50年代,上小学一年级时,班上有位活泼好动的陈训游同学,他家就住在小学附近的一棵乌桕树下。一天我手指受伤流血,训游同学立马领我到他的家里,拿出一瓶止血的“铁钉油”药水给我涂上。他告诉我此药是他父母从印尼带回家的,止血效果很好。我看着他家人都流露出好客的表情,心里也不紧张了。其父个头不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其母人高马大,肤色黝黑,操着浓重的异域口音。这是我初识华侨人家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原来华侨就是与我们本地百姓不同,漂洋过海,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待人友好。难怪我们乡亲都尊称他们为“番客”,还把他们异国打拼的经历说成是“走番”。
小学2年级,乡里一位华侨自印尼回国,特地来到我们家乡的小学参观,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走进校门,还带来当时我们小学生很少见到的闪光照相机,并同我们大家一起照相留念。当年我就认为华侨就是生活质量明显优于我们平头百姓的且有旅居海外经历的少数贵族达人。
一年暑假,恰逢村上一位华侨商人回国,其家人在大榕树下的祖厝大门口燃放鞭炮隆重欢迎亲人衣锦还乡,我们小孩也都争先恐后欢呼雀跃跻身欢迎队伍中看热闹,还分到主人家发给我们每人1粒甜蜜爽口的喜糖。数日,大宗随行行囊也陆续到家。装在印尼爪哇岛特产的魁藤编织成的1米高的加盖的圆形箱子里的货物运抵大门口后,一箱箱被搬运工渐次搬进厅堂,华侨商人亲自动手,当堂开箱揭秘从远洋带回的礼物。有尼诗自行车、手摇缝纫机、钻石戒指、珍珠项链、名贵手表、高级收音机、各种毛毯毛线、各色布料、时髦服装、漂亮玩具、外国化妆品、咖啡饼干、罐装花生油、袋装面粉和精装食品······一件件被他亲自清点验收后,由他的家人协助拿到里屋。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的奇珍物品让我们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孩大饱眼福。简直如同闯入大都市的百货商店百看不厌。
在打开的箱包里,还有印尼乡亲托他带回国内亲友的礼物。我家叔叔与他住在同一埠头,托他带回的物品是一件毛衣和好几件西洋衬衫,由我母亲到他家领回。没想到我的父亲还很乐意穿上被我们小孩视为是古里古怪的大开领的南洋短袖衬衫下地干活,父亲脖子领口部位皮肤大面积长期暴露在外,被烈日晒得通红,留下一大块V字三角形的红色区域。
这时我对华侨的理解依然和“殷实富有”“生财有道”联系在一起。
穿上叔叔寄回的南洋衬衫的父亲向我们小孩讲述我家5代人“走番”的历史往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我的祖父早年就到印尼“走番”,1918年客死印尼爪哇,年仅39岁。安葬在BLITAR(勿里安)之KANOMAN,墓号38号。
祖父英年早逝,其时父亲15岁,叔叔9岁。32岁的祖母为摆脱积贫积弱的家庭景况,在族人的帮助下,先将父亲打发去印尼。
我的父亲两度到印尼,第一次是1929-1932年,第二次是1936-1939年。父亲在外营商,小有积蓄,内外兼顾,回国后求田问舍。我的大叔大婶在父亲的资助下于1932年前往印尼。父亲两次回国,印尼生意交由叔父管理。1939年父亲回国探亲,想第三次再去印尼,收拾好行装,刚到厦门时,适逢太平洋战事爆发,不得成行,从此就留在国内务农。
1951年我的大哥舍弃浙江大学数学系讲师职位申请出国到印尼继承父辈产业,以助叔父一臂之力。大哥出国,震动商界,各大银行各大厂家董事长纷纷登门求贤,高薪聘请······后大嫂大学毕业也取道香港前往印尼与大哥喜结良缘。由于大哥富有远见卓识,已不能满足于原先父亲和叔父居住地——中爪畦苏歌洛佐埠和其所经营的土产、烟草、咖啡一类农产品小生意。而是自办工厂,以后又把家安在印尼首都雅加达。叔父一家随后也迁居雅加达······
父亲的讲述拨云见日,原来我家远及祖父近到侄孙,都与印尼这个国度紧密相连。原来如此,我家也属“侨”,一个地地道道的华侨之家。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其实在家乡的土地上,一幢幢鳞次栉比的红砖大扇厝大多数都是华侨远足海外辛辛苦苦赚钱而后携资回国盖起来的。几乎所有老华侨都知道创业的艰难,都具有勤劳智慧节俭爱家的传统美德。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内粮食紧缺,旅居海外的亲友纷纷给国内亲人寄送面粉生油等食品,以解无米之炊的燃眉之急。我家在南洋谋生的大叔大哥也向我们国内食不果腹的亲人及时施助,米面油豆等食品通过畅快的邮路运寄到家,大大缓解了灾情。我们侨乡,近水楼台先得月。年少的我们对旅居国外的亲人无限感恩。
有一年,西洽村陈祖钦十叔回国,他对家乡建设很有贡献,受到人民政府的嘉奖优待,他还在融城华侨新村盖屋一座。当时,凡对国家建设做出贡献的知名华侨,诸如家喻户晓的陈嘉庚先生,都备受国人尊重。作为一名小学生,对华侨的认识又进了一步,对华侨爱国的认知已植根在我的心中潜滋暗长起来。我对华侨这一概念已不再像从前一样朦朦胧胧茫然一片了,已经能够初步从物质和精神、历史和现状、个人贡献和家国情怀诸层面和领域予以权衡考量。
到了中学,我和我的二哥都在福清华侨中学读过书,我还在这所侨校教学近30年直至退休,比起我读小学时,应该说对自家人华侨的认识更为亲切了。其实要读懂这部由千千万万华侨共同谱写的源远流长包罗万象的巨制鸿篇的史册,并非一朝一夕轻而易举的一件事,还需要我们共同努力学习刻苦研究,认知总是远无止境!
(转自《福清侨乡报》2023年2月28日第4版)